1．科學的問題

諾蘭的《星際( jì)空間》有兩個細節非常打( dǎ)動我。一是Endurance太空站到達木( mù)星后準備進入蟲洞，這個( gè)只在理論上存在的高維( wéi)空間在銀幕上的視覺展( zhǎn)示是球體而不是一個平( píng)面化的隧道洞口。在“進入( rù)”的鏡頭系列中，Endurance并非抽象( xiàng)地“嗖”一下沒入球體，而是( shì)緩步接近蟲洞，眼看球的( de)體積越變越大，球形表面( miàn)反射出宇宙里無數遙遠( yuǎn)星系的斑斕投影。太空站( zhàn)不斷接近，球體表面不斷( duàn)擴張，變得巨大，充滿了Vmax巨( jù)幕，之后才是庫珀那個壯( zhuàng)士赴死般的“我們進來了( le)”。相比宇宙的龐大的未知( zhī)和蟲洞的無限細節，人類( lèi)最先進的太空站是那么( me)渺小，尤其在Endurance到達未知星( xīng)系之后飛向巨大的黑洞( dòng) "Gargantua"，在明亮的黑洞輻射對比( bǐ)之下不過是一個幾乎可( kě)被忽略的小黑點。宇宙之( zhī)壯闊，人之弱小卻無知無( wú)畏，這在視覺和心理上都( dōu)無比震撼，充滿悲愴的詩( shī)意。

二是庫珀和布蘭德博( bó)士在Endurance事故之后在高速旋( xuán)轉中實現飛船和太空站( zhàn)的對接，事件演變的速度( dù)、剪輯的緊湊、配樂節奏的( de)緊張度和細節展示的不( bù)厭其煩都讓人目不轉睛( jīng)。我特別欣賞這一節里大( dà)環境鏡頭和對接細節以( yǐ)及宇航員們表情的反復( fù)穿插剪接，簡直沒有一秒( miǎo)廢鏡頭，沒有一刻不看得( dé)人呼吸急促心跳加速的( de)。

科幻小說《三體》作者劉慈( cí)欣在采訪中說他讀罷克( kè)拉克的科幻小說《2001：太空漫( màn)游》，“突然感到周圍的一切( qiè)都消失了”，“孤獨地面對著( zhe)這人類頭腦無法把握的( de)巨大的神秘”。“真正的科幻( huàn)應該是人們感受到宇宙( zhòu)的宏大，應該讓他們終于( yú)有一天在下夜班的路上( shàng)停下來，長久地仰望星空( kōng)。”

這樣的仰望，就是科幻的( de)終極魅力。

但只靠“幻想”，科( kē)幻作品是立不起來的。沒( méi)有足夠堅實的科學細節( jié)來支撐、呈現想象力，作品( pǐn)只能是“懸幻”、“胡幻”。科幻作( zuò)品里的科學細節越扎實( shí)，幻想部分的魅力就越強( qiáng)大。評價一部科幻電影的( de)魅力，最根本的標桿我認( rèn)為必須是科學細節，是科( kē)學的視覺表現。情節則處( chù)于第二位，為科學的推導( dǎo)和想象力的推進服務。

如( rú)果和2014年的其他科幻作品( pǐn)比較，單從視覺效果出發( fā)，《星際穿越》的攝影其實不( bù)如早些時候阿方索卡隆( lóng)的《地心引力》。但《星際穿越( yuè)》的獨特性在于它要視覺( jué)展示的是人類不曾探索( suǒ)過的未知領域。在表現未( wèi)知，缺乏參照系或評價標( biāo)準時，對科學細節的精心( xīn)度反映出的是創作者的( de)誠意。盡管不是所有的細( xì)節都經得住推敲，但《星際( jì)穿越》中的以下元素為其( qí)硬科幻的地位打下了堅( jiān)實基礎：

?人類走向滅亡的( de)設置——環境惡化的現實主( zhǔ)義
?太空站的設計方案及( jí)旋轉產生人造重力
?高維( wéi)空間在低維空間里的投( tóu)影形式
?相對論對時空扭( niǔ)曲的猜想（包含極大的夸( kuā)張，比如在外星一小時，人( rén)間已七年的情況下重力( lì)只有1.3G）
?黑洞的外部視覺形( xíng)態
?黑洞潮汐力
?黑洞內部( bù)的時空奇點的幻想

這其( qí)中蟲洞的球體展示在科( kē)幻電影中是里程碑式的( de)，將永載影史。就連向庫布( bù)里克的電影《2001太空漫游》中( zhōng)代表宇宙終極秘密的黑( hēi)色方石致敬的機器人，都( dōu)因脫離了人的形態，設計( jì)巧妙新穎而將成為經典( diǎn)。

當然，《星際穿越》的體系并( bìng)未能完全解決它所提出( chū)的科學問題。這其中我個( gè)人最不能釋懷的是事件( jiàn)的因果循環（“母子怪圈”）。當( dāng)然，這是一切時間旅行科( kē)幻作品都面對的一個根( gēn)本問題，而《星際穿越》并不( bù)是嚴格意義上的時間旅( lǚ)行題材。但既然電影提出( chū)了這個終極問題（誰把蟲( chóng)洞放在那），卻沒有試圖在( zài)“改變歷史”和“創造未來”之( zhī)間達成和解，在我看來這( zhè)始終是個不小的遺憾。


2．價( jià)值觀的問題

諾蘭在《星際( jì)穿越》里展示了面對死亡( wáng)人類對保存文明火種的( de)兩種態度，他讓人類在經( jīng)歷高維空間、時間扭曲、黑( hēi)洞，以及科技發展一路狂( kuáng)奔之后終于回歸到了唯( wéi)一的價值尺度——愛。這樣的( de)設置很難不讓一名中國( guó)科幻迷聯想起《三體》。

就如( rú)同《三體》因為這個最終選( xuǎn)擇所受到的最大批評，《星( xīng)際穿越》也因這種近乎言( yán)情電影的設置得到了兩( liǎng)極分化的評論。《紐約》雜志( zhì)和NPR的影評人David Edelstein在極大贊揚( yáng)了《星際穿越》的視覺效果( guǒ)后說電影的后1/3簡直“俗不( bù)可耐”，把一個了不起的科( kē)幻故事降格成了庸俗的( de)濫情劇。“煽情”，基本上是對( duì)《星際穿越》最普遍的批評( píng)。

我個人對“煽情”這件事的( de)“情”看法中立——畢竟一部作( zuò)品終歸要努力調動人心( xīn)，我甚至還相當欣賞“愛”是( shì)解決人類生存問題的最( zuì)終鑰匙這個結論。造成煽( shān)情結果的關鍵不在情本( běn)身，而是這個“情”的表現方( fāng)式，尤其在一部嚴肅的硬( yìng)科幻電影里，“怎么煽”才是( shì)關鍵。一個好的科幻作品( pǐn)其實很像我們在科學研( yán)究里建立模型：“幻”的部分( fēn)在于建立假設——目前技術( shù)水平達不到的科技發展( zhǎn)已成現實, 目前還不能證( zhèng)實的猜想已被證實等等( děng)；“科”的部分則是假設之后( hòu)的一切事件演變、情節走( zǒu)向，一切都在假設的基礎( chǔ)上嚴格遵循邏輯關系，呈( chéng)現合理的證據和論證過( guò)程。科幻可以在設立前提( tí)假設上天馬行空，這之后( hòu)卻不能胡亂推導，不能在( zài)邏輯關聯上掉鏈子。哪怕( pà)結果指向的是超越邏輯( jí)的情感信仰，推導過程也( yě)必須嚴格遵守思維邏輯( jí)，偶然卻終必然地呈現系( xì)列事件的前后關聯，一步( bù)步推向那個終于無可避( bì)免的終極真相。

在分析《星( xīng)際穿越》之前，我們先來簡( jiǎn)短回顧一下劉慈欣是怎( zěn)么在《三體》里讓宇宙的命( mìng)運導向愛的。

《三體》里有兩( liǎng)個關鍵人物，一是“面壁人( rén)”羅輯，二是“圣母”程心”。前者( zhě)由一個玩世不恭的混混( hùn)終于走出個人小天地，直( zhí)到承擔起全人類命運，其( qí)契機是為了在“末日之戰( zhàn)”中拯救妻兒。 雖然愛的最( zuì)后落腳點是羅輯這一個( gè)家庭，但情感驅動的人類( lèi)文明和純邏輯驅動的三( sān)體文明的較量卻是貫穿( chuān)《三體》系列整體的。換句話( huà)說，“愛”的出現在整個故事( shì)里有非常充分的鋪墊，它( tā)從最開始就被設計并緊( jǐn)密滲透至人物的行為選( xuǎn)擇以及最后的故事走向( xiàng)里，尤其在《三體II》的結尾，劉( liú)慈欣甚至特別安排了三( sān)體文明觀察員來強調愛( ài)對人類文明發展的重大( dà)意義。人物羅輯從始至終( zhōng)對愛的選擇都是合理統( tǒng)一的，并不需要超越邏輯( jí)思考的信仰的僭越。這個( gè)層次上的愛的歸總，不是( shì)煽情。

再看程心，在《三體III》中( zhōng)，這個學識出眾，因“階梯計( jì)劃”而為整篇宇宙史詩埋( mái)下契機的人物是個十分( fēn)蹩腳的“拯救者”，她與羅輯( jí)最初的玩世不恭正相反( fǎn)，幾乎是沉醉于同情心與( yǔ)泛愛的泥沼中不愿自拔( bá)，毫無領導能力，每每在涉( shè)及全人類生死命運的重( zhòng)大選擇前掉鏈子、犯錯誤( wù)。然而劉慈欣偏偏一次又( yòu)一次把這樣一個人物推( tuī)到命運的十字路口，讓她( tā)代表全人類說話。在這個( gè)巨大的不合理面前，故事( shì)的終端指向了信仰，因為( wèi)無論誰作領袖，在全宇宙( zhòu)的黑暗森林中，不論人類( lèi)文明再怎樣技術爆炸，再( zài)怎樣選擇采納最正確的( de)科技進步之路，面對宇宙( zhòu)終極真相，死亡只是早晚( wǎn)問題。除了獻祭之愛，其他( tā)一切統統不值一提。

《三體( tǐ)》在程心這個層次上愛的( de)歸總是有邏輯斷層的，需( xū)要價值觀的飛躍，是為煽( shān)情。然而這樣的煽情是通( tōng)過一個龐大的科技進化( huà)、歷史推導、宇宙命運終端( duān)走向的系列過程才終于( yú)實現的，它嚴密、緩慢、步步( bù)滲透，直到最終變為哲學( xué)性的思想升華。哪怕讀者( zhě)的看法根本不同，不買賬( zhàng)這個“愛是永恒”的終極結( jié)論，那也還得是佩服大劉( liú)指引整個宇宙走向愛的( de)敘述過程。

那么對比一下( xià)，《星際穿越》里，諾蘭是怎么( me)煽情的呢？

他其實也有充( chōng)分鋪墊，無論是地球上長( zhǎng)長的看似無關大體的家( jiā)庭生活，還是太空站里庫( kù)珀看孩子們一點點長大( dà)的視頻電話，都是在為后( hòu)面愛的回歸鋪路。Ann Hathaway的角色( sè)布蘭德博士憑借直感要( yào)求去勘探另一個星球，并( bìng)點名愛有可能是一整人( rén)類尚不理解的卻真實存( cún)在宇宙力，就更是情節安( ān)排上的關鍵一筆，看似不( bù)經意，卻是打開整個電影( yǐng)謎題的鑰匙。

但《星際穿越( yuè)》最大的問題在于：庫珀的( de)女兒墨菲作為人類命運( yùn)的拯救者，是怎么推斷出( chū)小時候家里的“鬼”就是庫( kù)珀的呢？

電影里唯一給出( chū)的論據是庫珀臨行前送( sòng)給墨菲的手表，卻沒有什( shén)么推導論證過程。或者說( shuō)，這個信息如果不是庫珀( pò)傳輸的，或者墨菲不認為( wèi)是庫珀傳輸而是其他一( yī)些他們當初理解的高維( wéi)生物，人類也照樣可被拯( zhěng)救。墨菲對庫珀之愛從而( ér)解讀出了數據信息這一( yī)節，要求觀眾必須跳離邏( luó)輯推理選擇“信”。

這種要求( qiú)邏輯斷裂的情感推導，我( wǒ)認為是造成David Edlestein所說的“俗濫( làn)戲碼”的關鍵原因。墨菲這( zhè)條線的薄弱（一方面也是( shì)為篇幅所囿）是《星際穿越( yuè)》的最大問題，也是導致煽( shān)情結果的關鍵。這條線在( zài)對愛的表現方式上，《星際( jì)穿越》遠遜于《三體》。

但另一( yī)方面，庫珀對墨菲的愛傳( chuán)達出了關鍵性的數據信( xìn)息這條線卻是前后貫通( tōng)的，其對“愛”的科幻表現形( xíng)式上甚至超越了《三體》。

在( zài)黑洞里，庫珀終于恍然大( dà)悟后，向機器人Tars解釋為什( shén)么他存在的這個小小的( de)高維空間的三維投影恰( qià)好是他離開地球之前的( de)那一天時，他說愛，作為一( yī)種力，指引他來到了這個( gè)方位——就好象重力決定了( le)三維世界里物體在空間( jiān)中的位置，愛，作為一種高( gāo)維的“量子力”，可以決定人( rén)在高維空間里的位置，也( yě)就是人將出現在低維空( kōng)間投影中的何時何地。后( hòu)來庫珀在失去意識之前( qián)看到了Endurance空間站他們通過( guò)蟲洞時的布蘭德博士，有( yǒu)了那個神秘莫測的握手( shǒu)，這也同樣是愛的力量。

在( zài)《三體》（和大多數的科幻作( zuò)品）里，愛作為超越物理規( guī)律的信仰，是脫離物理空( kōng)間的人類精神世界的力( lì)量，人類對愛的回歸是確( què)認自身存在價值的坐標( biāo)，這個回歸是抽象的，哲學( xué)性的；但在《星際穿越》中，愛( ài)不再是一種抽象的精神( shén)力，而被描繪成了高維空( kōng)間量子態的一種具體的( de)、實際存在的力，就跟重力( lì)、電磁力、強相互作用和弱( ruò)相互作用力相類似，實際( jì)參與了宇宙的物質組成( chéng)，甚至很可能是高維空間( jiān)的某種基本力形態。《星際( jì)穿越》試圖對愛進行的這( zhè)個具體的、物理態的力學( xué)解說方式，是極具突破性( xìng)的，非常驚艷。

我不能確認( rèn)《星際穿越》對愛的這種力( lì)學解說在科幻史上是否( fǒu)絕無僅有的，但不管你是( shì)否接受他的這個猜想，我( wǒ)認為這都是讓它最終區( qū)別于其他科幻作品的價( jià)值關鍵。


3．哲學的問題

說完( wán)了“愛”的問題，再說說黑洞( dòng)的問題。

電影史上最著名( míng)的銀幕黑洞是庫布里克( kè)的《2001太空漫游》。電影中宇航( háng)員大衛在經歷了一些列( liè)和飛船電腦斗智斗勇之( zhī)后，進入了一個神奇的隧( suì)道一樣的空間。這個進入( rù)空間的鏡頭有近乎十分( fēn)鐘之長，沒有對話和任何( hé)情節發展，就是光影在銀( yín)幕上不斷變幻。大衛通過( guò)的這個隧道式的空間被( bèi)普遍認為是進入黑洞。在( zài)這個漫長的視覺隧道結( jié)束之后，大衛來到了一個( gè)房間，他發現自己迅速變( biàn)老，代表宇宙終極奧秘的( de)黑石再次出現，還有一名( míng)星孩。

和《2001太空漫游》比較，諾( nuò)蘭對黑洞的展示是具體( tǐ)的，從無邊無際的飛沙到( dào)以三維形態投影存在的( de)高維時空都觸目可見，可( kě)逐一邏輯分析。在黑洞時( shí)空扭曲的內部，庫珀的行( xíng)為依然和之前拯救人類( lèi)命運的大設定息息相關( guān)，黑洞之外的故事在黑洞( dòng)之內延續、發展，終于完滿( mǎn)閉合。庫布里克則完全相( xiāng)反，在宇航員大衛在通過( guò)黑洞之后，庫布里克完全( quán)是以超邏輯的視覺象征( zhēng)合集的方式來終結電影( yǐng)的。大衛的變老、黑石的出( chū)現和星孩的誕生彼此之( zhī)間沒有敘事上的邏輯關( guān)聯，甚至任何一種試圖把( bǎ)黑洞邊界之后的內容和( hé)之前進行敘述性上邏輯( jí)關聯的嘗試都將失敗。換( huàn)一種說法，諾蘭的黑洞之( zhī)旅是以已知推測未知，是( shì)給出答案，是閉合的；庫布( bù)里克的則是以未知表現( xiàn)未知，是提出問題，是開放( fàng)性的。

在我看來，隨著科技( jì)發展，維度變幻，任何以肯( kěn)定狀態存在試圖給出答( dá)案的方法有可能被證偽( wěi)；而提問題則是老實的（或( huò)狡猾的，取決于你的判斷( duàn)視角），精準地以視覺符號( hào)表現全部的未知也比提( tí)出某種形態的答案更加( jiā)困難。庫布里克用具象的( de)視覺符號來表達一種抽( chōu)象的哲學概念，對宇宙的( de)未知進行了同樣抽象的( de)詩一般的視覺猜想，這是( shì)我認為為什么《2001太空漫游( yóu)》能由科幻終于上升到哲( zhé)學，至今依然是無法被超( chāo)越的最偉大的科幻電影( yǐng)。

對比之下，《星際穿越》對黑( hēi)洞的視覺展示是無比壯( zhuàng)麗的，而既然我們現在誰( shuí)都不理解黑洞，都在猜想( xiǎng)，都不確定，那么諾蘭在電( diàn)影中所進行的“愛”的猜想( xiǎng)也便未嘗不可。然而一旦( dàn)提出解說，就難免落于巢( cháo)臼，尤其這個解說只作為( wèi)完整故事的結尾匆匆出( chū)現，不再進一步被邏輯拆( chāi)解分析研究。在這一點上( shàng)，《星際穿越》的確更類似于( yú)《超時空接觸》，充滿了科幻( huàn)的激情和熱忱，卻還沒能( néng)站到哲學的高度，由科幻( huàn)終于走向嚴肅的信仰。

所( suǒ)以《星際穿越》最終解決的( de)并不是科幻最終極的哲( zhé)學問題，它解決的還是好( hǎo)萊塢的問題。